三尺

【方绪白川】顽石

现实向 一发完 1W+

白川视角

  

————————————

  

    

顽石不知水冷

  

  

1


方绪,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漂亮。


九岁的方绪是只黏他的小太阳,会揽着他的肩膀没脸没皮“是吗?我本来也很漂亮啊!”


十七岁的方绪错听成狐朋狗友的恭维,笑得很夸张“好看就多看看”


二十一岁的方绪刚刚斩获九段,西装总是穿得不很整齐,年少轻狂却故作谦虚俯身对围了一圈的话筒说“赢棋是我应该的事情。”


二十七岁的方绪窝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那么颓废无助,狠狠吸口烟,再吐出时带着自嘲的轻笑“师兄,别用哄小孩的话来哄我。”



  


白川把教案撂在办公桌,拿起茶杯润口,连轴转的教学间偷得一点清闲。而那呛人的烟味从沙发处传来,实在破坏他不容易得来的宁静。而他对这个师弟总是没办法,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装凶——

“这里是教学区禁止抽烟,要是我回来再看见你这样我就把你拍给体坛毒舌。”



然而他参完少年宫的会再回来,却没了那位抽烟者的身影,连味道都散得干干净净。


他才敢从抽屉里拿出添加恶意揣测和嘲讽的报道,大大的标题透着冲击力,“最年轻九段的陨落,方绪又连败!”


内容是夸张实际参半,图片里那人的挫败和无地自容却半点不掺假。


而目光又不自觉转到被自己束之高阁的破碎奖杯,他并非其主人,只好笨拙又固执的用胶带重新粘好。


为什么所有被上天眷顾的宠儿,都顶着光环必然坠落。

是神的后悔,还是凡人的搞砸?


    

2 


他很熟悉少年宫,各种意义上,很熟悉。


从小时候就来过,他只是进来逛逛,像是逛逛图书馆,写写作业,听听课这种好学生应该做的形式,他进来逛逛,然后遇到了人生中最浓墨重彩一笔。

围棋


那只是一张围棋的海报,平平无奇,排版还有些土气,却叫他窥见庸碌人生中天光一角。像是一原野草枯荣不顾,沾一点火星,疯了狂了一般前仆后继将所有作燃料,不怕粉身碎骨,哪怕燃烧后不留一物。


不是图书馆,不是作业,不是可有可无的无比重要的被禁锢其中的乖孩子形式。

是围棋


他得以更深一步了解自己,

白川,你原来可以是个疯子。



从摆上第一颗黑子就不可避免的步履不歇,一开始没日没夜,而后循序渐进,从小学,下到小学毕业。同龄人都在四处疯跑时,他已经被围棋的黑白世界打磨得过分成熟。


相遇时,方绪七岁,白川八岁。

他已经两年级,照样放学甩下书包就开始打谱,还没有成长的八岁,被前人棋谱中一式式奇思妙想惊讶的八岁,还不懂得下棋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懂得什么是孤独。



直到一声孩童的吵闹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我就要进去!”来者似乎身份尊贵,明明还是孩子,衣着布料却并非凡品。跟着不止一个大人,大人们说话间神色顺从不像家长。“小绪,你别乱跑行吗?我没法向先生交代。”

“我不!”那小孩脾气渐渐发作,到底是被娇惯的,做事都没有章法,偏要来这不走。


方圆是个小地方,这样的闹剧也算新鲜,大家都抻着脖子想看,一时忘了捻着的棋子。白川看见老师只好迎出去,蹲到与那孩子同高好声好气解释到这里是少年宫的棋馆,不是什么游乐园。不知是否因为老师的好声好气,还是那天方绪心情不错,棋室里一桌桌外行人大呼枯燥的棋对他产生了兴趣。刚才还哭闹的小孩,绞着手指回问老师,他不是进去玩,他可以进去下棋吗?




 他一头扑进了白川的视野,两只胳膊赖在他的棋盘上,“哥哥,能教我下棋吗?”


那真是奇怪的一天,方绪来的奇怪,白川也变得奇怪,他居然说好。是因为老师摆摆手说随他吧,或是那声哥哥。




方绪学得很快,快到可怕。



今天的课程结束后,他没来由想问他的名字,无非是一时兴起的孩子,在见识过枯燥的训练就会望而却步。

在白川后悔前,方绪开口“我叫方绪,我明天还会再来。”

不知道那个娇纵的孩子去了哪里,他沾上棋桌的那一刻,关于棋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认真。“我明天还会再来,”方绪又重重说道,“明天,告诉我你的名字。”




第二天,方绪没有食言,白川也不好驳面,只好告诉他名字。

“真好听的名字!”

好听吗?淡如白水,冷若冰川。就连坚韧的喻体都是山川,这样的没有意思,这孩子是怎么说出好听的。

白川下意识觉得方绪不真心,拿别人恭维他的话哄自己,脸不自觉冷了几分。

方绪看白川面露不虞,还以为不喜欢他,张嘴就要哭。白川恐招来老师,连忙哄他。

“哇呜呜呜呜呜…师兄…是不是不喜欢小绪”

是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面前这个撒泼打滚的小孩拜了老师为师,现在是自己正统师弟,白川眉头又拧了几道弯。

“才没有,你笑一个好不好,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真的吗?”

小方绪眼角还带着泪,鼻涕流得肆无忌惮,就着急的挤出笑容,怕白川不满意似的调整出自己觉得最好看的笑。


后来白川还拿这轻浮话哄过千万个萝卜头大小的小孩,边痛恨睁着眼说谎边铭记教师职责。没有一次像这样,


他看着方绪一怔,年轻的心脏还没有被衰老为难,结结实实的漏跳一拍。


谎言成真。



3

  

他们一起七年,用一个碗吃饭,一床睡觉的七年。



记忆稍稍深刻的,是那次少年宫暑假的冬令营。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他和方绪里三层外三层围严实却还是能感受潲雨一样抵挡不住的寒气。

等到了房间两个小孩几乎要抱着暖气过活,别人叫吃饭也不去,只想窝着。



这两个棋痴就这样也要搓热手指,捻棋子下棋。棋上,方绪很快超过白川,白川和他打总是输。白川总是叫嚣着下次赢回来,面对总是定下结果的棋局双方也很乐意下下去。


窝着一天也不是办法,围棋又是个费心费脑的,没一会就饿得发昏。


白川自动请缨去买饭,顺便看看这附近有很多古建筑,落了雪的样子别有一番风趣。方绪没兴趣,嘱咐带一份一样的后又埋回棉花堆。



不是叫他不要出来吗?方绪也怕冷,怎么都不肯从被子里出来。

白川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雪地里罚站一般低着头的人是不是方绪。站的时间不短,肩膀已经落下薄薄一层雪,鼻头和耳朵都被冻红,一定是出来时急什么也忘戴,冻成这惨样。


白川一边在心里数落着方绪,一边将自己的围脖解下来走向方绪。



“小绪,这么大人了还不记得带围巾,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屋里等我回来吗…”


方绪只是平平的看着他,这份平静让他从心底感到害怕。

“师兄回来了,小绪要走了…”

方绪淡淡地向白川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而后沉默地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

白川下意识搭手帮他,等送到门口时,他依旧将自己的围巾围在方绪脖子上。


“小绪,无论是你父亲或是俞晓楊的看法如何。我永远相信你的能力,以后会定段,甚至拿下世界冠军,升至九段,超越现今所有的前辈。我一直都相信。”


方绪没有停留只继续向前走。


从小方绪趴在他棋盘上的那一刻起,他命中的无赖和劫数作用。他知道围棋,终究是两个人的围棋,无数次的对弈让他早就习惯对面坐着方绪。自知危险却沉浸其中,有时也提心吊胆对方是否会离去。



而现在,十六岁的白川经历一场快速的别离,结束整整持续七年的名为方绪的夏天。他已经化作飞鸟远去,只他在原地作冬蝉,白川终于懂了什么叫孤独。



4

  

在他十七岁那年到了自己的瓶颈,虽已显露出职业棋手的能力,白川却常意识到乏力。


有什么在限制他,又或者说是他自己把自己挡在了半山腰。


命运是好心的,一切事情发生前,它留了下多暗线给人类发现,可人类大多充耳不闻。假装听不见在耳边敲响的丧钟,自顾自的朝命运的终点走去。


他从来没有下赢过方绪,身体不舒服或是失误的时候不算。

你看,命运早就显露,不同于天纵之才,他只能更谦卑更诚恳,以凡人之躯,再努力再努力地爬高一点。



他还去上高中,只是成绩不尽如意,却依旧心无旁骛地摆弄磁铁小棋盘。他摆弄得专心,连有人走过都没注意。他是侧身在椅子上以为是挡住了过道连忙让开,只是那人却不肯走“围棋?”


白川抬头,是一张并不认识的面孔。“很少有人拿着棋盘下的不是五子棋而是围棋了。”

“我也是玩玩”“我看不是吧…职业水平?”


白川再次抬头,他确实打算今年定段也志在必得,只是高中能看懂围棋的人少之又少。

“你好,尹舟。”那人向他伸出手来,“白川。”


他不知道,后来这个人的几句话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5

  

门嘭地打开,人风风火火走进来,没理由的坐在他的沙发上。


时光皱起那张任谁也不会拒绝的小肉脸,“白老师,我想学围棋~”

  


他想起那个被束之高阁的胶带奖杯,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的抽烟者,想起每个搞砸自己命运的天才,忽然生出想要打他一顿的烦躁感。

最后他还是没有,“好,我教你,但你要认真学。”




“要认真学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这是老师能说的,最无能为力又激人奋进的话。我已决意倾尽所有去教你,如果你能随我一起。

不论是多年前摔掉奖杯的时光还是那时被自己邮件烦的几近崩溃的方绪。

“师兄,你怎么不懂呢,我就是不下了。”



他就是不懂,哪怕他当了老师也是不懂。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孩子都资质实在平庸,每次都摔倒每次都爬起。

既然已经遇见一种超凡的能力,找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事业。你点开我的邮件,回应一手是我应对的两倍效益。

天赋应做你从未谋面的虔诚拥护者,不遗余力地将你高高举起,呈向英雄的殿堂。

而你,怎么可以显露出不堪重负之人的疑惑和逃避?


手机滴滴滴地响,来电显示“实验中学尹老师”。有十年过去了,从“尹舟”到“舟”到“尹老师”再到“实验中学尹老师”这其中过去多少事情。


“白川,出来吃饭啊”


尹老师不会随便叫他出来吃饭,果然酒过三巡后吐露了真实目的。

俞亮去实验中学他是知道的,方绪三天两头找他聊天吃饭,俞家的事他能知道大半。

俞亮是什么水平,大大小小的青年组选拔赛他大概都不必参加,同龄甚至再加五年以内没有敌手。去参加实验中学的围棋社,即使实验中学向来是围棋强校结果也不会太不分明,一向是单方面的碾压。

这也是尹舟痛苦的地方,“我知道,对于俞亮来说围棋社的那群人,不过是蝼蚁。当我知道他们逼俞亮下盲棋中间换人还下不过人家时。”他深灌一口酒,“我就在想啊,我都在教什么呢?围棋,是君子之约,是天才之斗。这,现在这围棋社又算什么呢?郑勋今天来找我,说能不能让俞亮走。还有,他准备高考了,不下棋了。会不会,我不应该这样执着,会不会围棋对于这些人来说是注定攀不高的,是累赘?”

白川缓缓说道“他们已经进行了一段有围棋的人生,围棋能成为他们的爱好之一,就已经是我们的工作了。”



十七岁高考前夕,学校有一个小天台,他们躲在那里喝酒,还是尹舟喝,白川看着。

白川知道面前这个人定了段,却没有参加任何头衔战。

“我下不动了,我感觉有一堵透明的墙就,就把我拦住了。我有多羡慕那些闯入决赛的棋手,他们的想法跟我都是没法比的,一步棋,他能布局到几十手之外。不知不觉,你就被他收紧套牢,直到中盘都挺不过去。你才知道,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埑。”


“那怎么办,我们总要为围棋做点什么吧,为我们最爱的,不甘它落寞的围棋。”

白川眼神定定,望向尹舟,也要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反正我要高考,那就走平常的路。但我要当老师,当围棋老师,多一个人知道围棋,多一份发扬的机会。”


这是当老师这个选项第一次出现在白川面前,白川能看得到其背后映照的心理,选择一个略为平庸的人生,甘心吗。


他没有碰围棋三个月来备战高考,考上一所不算好的本科师范,而后堪堪在最后一年定上段。



没什么不甘心的,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如果最后的终点是围棋,他不介意过程无聊枯燥。





尹舟再添一杯,自顾自的和白川的空杯碰杯,“这是我选择的工作,从不后悔。”


“我只是不懂,”他的眼镜几乎要滑下来“俞亮呢,他来干什么?他应该坐在定段赛的赛场上,为什么来学校浪费时间?”

白川也不明白,可他想起时光,想起皱作一团的小脸,和俞亮那孩子平常板着的脸。想起他来找自己复盘的棋,自己说起棋逢对手。

“大概是太孤独了吧。

或许,就算天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吧。”



时光那孩子磨蹭了好久才定了进道场,可弈江湖名额满了,道场那边需要五段以上的推荐人。

“老师,您就当为了我,再升一段吧。”


这孩子,把升段当什么了…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师兄,我是九段了!你不想追上来吗?去参加比赛啊,别在教室和升段赛里浪费时间!”

想到这儿,白川眉毛一挑,“…不过你可以去找方绪九段啊…”



时光已经下定决心追赶俞亮,尽管那孩子在同年人之间已经望尘莫及,好在时光也有未曾显现的卓越天赋。

而你呢?白川问自己,和学生提起棋逢对手时也会遗憾吗?棋还在,对手却走远了。就连他停留在巅峰前的最后一道山门,在半山腰的围棋启蒙老师又能帮他什么呢。

方绪注定要在巅峰状态时与俞晓楊、桑原等高手来回作对。他的棋桌前坐过很多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顶尖的棋手在他面前也似过眼云烟。这注定是一条不好走的,而且孤独的天才之路。


每每谈及自己,白川总是摇摇头,他并不感到委屈求全。一开始他只是做课外班的老师,后来搬到少年宫,他的信念感越发强烈。若说不感到委屈是因为还在下围棋,平凡也没关系,枯燥也没关系。那么教师这门行业,竟也不叫他感到枯燥,或许他天生就是适合平淡,围棋是唯一的波澜。

他骄傲于教会那么多的学生围棋,即使那些孩子愚笨也没关系,没有多少造化也没关系,起码他们拥有一段厉害的爱好,说起来有些冷门的能力。

时光是一个代表,也许他平淡一生,可以淘到一颗金子,一个五段也可以影响出九段。毕竟如此粲然的又年幼的何时何地东山再起的能力他只在两个人身上见过,一个是时光,一个是方绪。


  

6

  

方绪最近陷入了瓶颈,他看得出来。不只是几场的成败,他青云直上得太快,很快被荣誉和地位所反噬。最年轻九段,是最漂亮的头衔,也可以是最无奈的枷锁。


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很多,他被热闹淹没却一人坠入寂静的深渊。


没有主动询问打探,只是按平常一样该说该骂。他知道,旁人总觉得方绪躁总觉得打压是最好办法,可他不觉得。打压久了,再骄傲自满的孩子也会反过来怀疑自己。俞晓楊也好,老师也好,方绪父亲也好,总是,总是提醒方绪他不够格,你能更好。

都嫌方绪浮夸,觉得他给出的全部轻描淡写,因为他觉得自己从不缺夸奖,也从不吝啬予别人赞美,这种赞美或许少见真心却不含恶意。

小绪只是一个难伺候的小孩。

小时候不要束缚和枷锁,只有围棋走进了他心里。长大后享受赞美,却没有一束鲜花生长在他荒芜的心尖。



他一点也不怕方绪来少年宫“捣乱”,这正是他性子所致,他反而希望他多来。

他把他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方绪。

他希望他的平凡与充实可以填满他的荒原,如果不能是玫瑰,是枯草也好。这是他自己的救赎之道,无论可不可以,他想要试一试。


可事态没有好转,方绪胜多败少磨去意气风发,身边的女伴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像春天的潮水胡乱涨幅。

可能他不喜欢枯草,偏偏爱玫瑰。



尽管不满方绪放着好好的头衔战不打偏要去一心两用开发围达网,却还是任劳任怨地发着传单,不仅出于对师弟的纵容。

他想起学生吐着舌头说老师,要是一伸手就能和世界各地的人下棋该多好。他遇到过徘徊在少年宫门口的成人,支吾着问他不是小孩子可以向他学吗?饭店的服务员看他的棋谱出神,水都溢满却想问他下一步呢?

或许这次,真的是正途了。他一直相信,方绪可以做好这项推广围棋的活动,甚至成为那股浪潮。



等等,围棋?浪潮?新?他似乎想到了,与他并肩的方式。


“成立一支年轻的精英的战队,他们会进入围乙围甲…”白川疑心方绪是否在听,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直到他听见方绪开口说答应他才放心。


白川从不喝酒,他不理解人为什么用难闻的酒精味折磨自己,而且酒喝多了容易迟钝。方绪倒是很喜欢喝…他抬手拿起面前的酒杯,第一次和方绪千千万万位座上宾一样,喝下冰凉的酒液。他第一次喝下方绪的酒,并想要进入他的世界。



被酒精麻痹并非一种好的体验,刺激过后他感到昏昏沉沉,恍惚间看见方绪冲着他笑,一瞬间惊心动魄,心跳如擂。



他付出了他人生中最投入的一年,他为这个新生的队伍跑前跑后,辞掉了他少年宫的工作,告别了小朋友们。小豆丁蹦着跳着哭着闹着说,白老师我会记得你的。他心里想,小孩子什么都记不住,却常常撒谎。但他只是摸摸他们的头,笑着不吝啬拥抱。

甚至有时觉得回到了最年轻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候,仿佛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


他喜欢看方绪穿正装的样子,尽管他一直在穿正装,白川也一直喜欢。发布会上握着话筒宣布历史性节点的人,笑得志在必得。白川在角落里鼓掌,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一切都改了。


他知道最近棋队状态不好,围棋在大众也式微。可他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知道围棋多冷门。他已经饮了十年的冷水,这一点打击和挫折就如同秋风刺骨一样稀疏平常。他就像添衣物一样,去疏导队员,去争取赛额。他太认真,认真到别人不忍告诉他一些结果。

认真到连一顿散伙饭都没吃到,认真到,他第二天才知道人去楼空。



这一切其实早有痕迹,从俞亮签约东湖控股,他早该意识到里面方绪存的龃龉。他知道他爱护小师弟,像爱护自己生命。老天早就好心暗示他明哲保身结局。


他像被塞壬骗得家破人亡的水手,他被海浪无情地丢在海滩。太阳升起,浪潮褪去,只有他浑身湿透冷得发抖的留在了海滩上。狼狈又羞耻,连自己都批评自己,你早该知道一场空,却扑上去上赶着被人耍得团团转。又有自己为方绪辩白,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自身难保。



而这样的人,自己还想帮他,还觉得他孤独。白川几乎要被气笑,摇头自嘲。丢下句散伙后悲哀地发现,这居然是他能忍心对方绪说的最重的话。


警察的第一个电话其实是打给他的,方绪和别人打架,警察叫他过来解决。

他发现他这个师弟是越来越行了,说话少了,干的事却多了,不闷不响得惹出这么多事来。他报复性地说他不认识他,叫他们去找俞亮。


他知道中途离开要想再回去少年宫是难的,因为指不定已经找到了其他代课的老师。但难的是主任告诉他,白老师,以后不用来了,少年宫要拆了。


世事变幻无常,他赌气地想,是惩罚,一定是惩罚。你帮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而后变成孤魂野鬼。



7

  

电视上的消息比他亲自去了解来得更快,摄影机比他更熟悉那幅金丝眼镜和条纹衬衫。他回去下棋了,对俞晓楊,还赢了。



方绪还是方绪,是再混蛋再拎不清,还是会被上天托举至天堂的宠儿。


他没出息,看见外面围着的小报拟定各种恶毒的猜测,自以为地列方绪的“罪证”时,他已经到了方绪家。他比赛时不会开他的跑车,车钥匙还是放在老地方。不会有人来接方绪,俞晓楊俞亮不合适卢原也不合适,狐朋狗友更不会。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启动了火一样的跑车。


从第一次见面小方绪脆生生叫了他声哥哥,黏在他的身后,他说他明天还会来,说他名字好。多好听的话,像每一个小豆丁围着他热烈而又真切地说他们会永远记得他。

小孩子的话是不能够放在心上的,然而他又总是觉得方绪不一样。他笑得太好看了,他说地久天长太真切了,他对他好得太理所当然了,好到他以为他会一直绕着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欺骗、背叛、敷衍、渐行渐远。


白川很少开口要求他些什么,只有过两个约定,小绪,好好下棋。方绪,我们办棋队吧。


他看电视转播上方绪得意又不敢相信的眼神,他们说方绪胜俞晓楊四分之三子。下棋的事情,他一直做得很好。


方绪的跑车对得起昂贵的价格,他很快到了棋院。看见被团团围住的方绪,白川忽然地有些鼻酸。他没说话,只是将他带到了他们之前经常一起下棋的地方。


方绪又哭了鼻子,别以为他没看到,肩头有湿意。一如几年前他在电话里哽咽着隐藏着眼泪。

其实他说谎了,他共与方绪有过三个约定。


那年老师出丧,方绪没来得及赶过来,打电话来。那时是暮春,思念肆意生长。

雨打残红,这画面残忍得不像话,路边柳条扰他心绪,拂得他心痒。

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说出来。就像几年前,他给方绪围上自己的围巾,和冰天雪地一起冻住未能说出口的话语。

留下吧,小绪,留下来好不好。

方绪,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吧。


他既没有提,方绪却回来了。就算是一次他未赴,方绪赴了约。而围达是他赴,方绪未赴。


白川回抱方绪心想,我们扯平了。



8


他没想到他们会在小亮和小光面前输得那么惨,方绪得意地来接他时,早就做好了给两位即将奔赴北斗杯的小棋手来个下马威。


结果却是吵得热闹,在学生面前,白老师的面子多少有点挂不住。撇开方绪,自顾自地摔门而出。其实也没有多生气,他只是惊讶,自己和方绪已经一步错步步差出那么多地方,直到一点也不同步,一点也不信任。


尹舟又找他喝酒,他常常怀疑实验中学的事务是否过少,每天他都那么闲。一想想实验中学的围棋社几乎垄断了每一场联赛的冠军,事情不可能少。


方绪追上来想说点什么,又退一步问去哪里他送自己。



原来是十三中下一年承办联赛,实验中学被破了势,再也不能年年垄断冠军。

“说起来那个围棋社,创始人还是你的好学生,国青队的时光。”白川摆摆手,他听时光说起过围棋社的事,创始人是吴迪。自己认得他,高考前年年都来少年宫,多踏实,多认真,考了外地的大学,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不是时光,是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白川想到这里温柔地笑笑“这说明什么?再名不经传的孩子,即使没有天分,即使没有再走下去,留下来的社团也能打穿你们实验中学的铜墙铁壁。”


“你在得意?”尹舟笑笑,“我才不和培养出时光这种天才的老师说话。”说罢赌气别头。白川言笑晏晏,“你还是没听懂,无论是时光还是那个孩子,无关天赋,只要喜欢围棋,就可以有一番作为。围棋的新潮,终于到来了。”

“对,”两人举杯同饮“我不在乎每年在哪里办,只有领导的面子在乎。要说新浪潮还要多亏了方绪的围达网,唉,就方九,你知道吗。”


哪里不知道,我刚才就是他送过来的。

白川很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不知情地提起方绪,仿佛全世界在向他证明他的小绪有多厉害。又窃喜没人知道他们认识,而且有过很多故事。

然而他都要压下来,再假装轻描淡写说一句“啊,我认得,怎么。”



白老师的轻描淡写终在饭店门口碰见那辆火红色超跑而破功了。

他正在和尹舟推脱谁送谁回家时,方绪喊了一声师兄。


“你怎么还没走?吃饭没?”白川担心这个师弟得了名人头衔高兴傻了,不然怎么在风里站了一个多钟头。

“没,不饿。”说谎,从小都不带改的,一说谎就眯起来那双狐狸眼。


“看来我不用送你了”尹舟没认出来方绪,只是拍拍白川的肩膀,自己去打车了。

方绪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回家还是回少年宫。”语气像他专属司机,只是内容让白川一愣,“已经没有少年宫了。”


方绪怎么也不肯发车,在窸窸窣窣地理完安全带后,车里安静得过分,方绪轻声的那句对不起也得以飘进自己的耳朵。


“对不起,我托大了,不应该抢下。”

两人很久没有这么平静,淡然地像以前的日日夜夜他们坐在一起复盘上一局。

“我也不对,不应该骂你,我其实就想下那里。”


“你…跟你吃饭的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

实验中学的老师,你认识才怪呢,白川存了心思去逗方绪。

“嗯,你确实不认识,你出国的时候我因为他去当的老师。”


“谁?谁啊?就刚才那家伙?!”方绪果然被逗急了,甚至头已经探出窗户去找已经打车走了的尹舟。“就他鼓捣的你去当老师?他几段啊谁啊?这混蛋是不是自己升不上去拉你下水…”

“骗你的,是我自己想当。”


看着肉眼可见安静下来的方绪,白川偷笑。“那你…”

“我很快乐,我清楚我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也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并非是什么突然改变了,方绪,我和你本就不一样。我只能在半山腰,棋力上我们注定不能同步。当老师很好,不能说这样的工作低微、普通、比你拿名次对围棋的贡献少。我也很欣慰,很有成就感。就算没有时光,我还有千个百个热爱围棋的学生,他们就算没有作为,也在潜移默化中推动着围棋的发展。

不是所有人都应光芒万丈,我不应该被定义,就像你一样。”


方绪点点头,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那北斗杯?”

“北斗杯我收到棋院的邀请了,毕竟时光也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



跑车稳稳停在白川楼下,白川下了车又折返倚在车窗上,“再问一次,真的不饿?”

“饿!”

“面还是饺子?”“都要!”“撑不死你!”



“我进屋批作业,吃完就走吧。”

白川突然对小孩不肯开车的三十秒回过味来,又撂下一句,“明天见。”




棋协办大会,白川声称是来看新起之秀的,却又忍不住在主持人念出方绪名字的时候喜上眉梢。他有种单向将方绪划为自己的归属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他只要看着方绪拿奖捧着鲜花,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方绪,偏偏拿着奖杯鲜花只对着自己炫耀和微笑。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喜欢玫瑰,有的人偏爱枯草。



“今天少年宫拆,你故意带我过来找不痛快是不是?”白川有点生气,踢了踢蹲在地上的方绪,只得来一句我自有安排,上车。


“我在东边又给你找了一片场地,你放心那办公室,比我办公室还大些…”


“你不是一直不支持我当老师吗?”


“多一些教书育人的白川五段,以后的方绪九段会更多。”看着方绪学着自己拿腔拿调,白川也笑了出来。

  

他为他找回了少年宫,天意见怜,有什么不对,孤魂野鬼也一对*。


  

两人都笑了,只是白川偷偷望向方绪,


方绪,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漂亮。

  

  

————————————

*套用郑伊健的《一对对》“有什么不对,雪地冰天也一对”

  

  

关于白老师


白川是职业五段棋手,按照现实中的定义,这个段位并不低,有资格评点各大高手的对局,可以报送大学。毕竟那是职业五段,除此还有业余三十二段,还有根本看不懂的人。但在棋魂的世界里,主角们都下棋,并且主要人物小光、小亮、方绪、俞晓楊都是下棋的天才。在他们之中,白川老师在围棋的赛场上的光辉就会有些暗淡。五段的能力也显得像是停留在职业围棋的半山腰。

在我的故事里,这个五段不是白老师年轻时就拥有的段位。是后来慢慢打升段赛打上去的,最后成就了一个职业五段的少年宫老师。我们总是猜测,白川为什么要去当少年宫的老师,一定是横生了什么变故,迫使他远离了充满光环的职业赛场。而我的理解是,拥抱平凡。在不平凡的十八岁,他恍然发现了自己并非超世之才。他从来不是轻易破碎的,白川白川,淡如白水,泰若山川,他是坚韧的。是十八岁发现平凡也不恼不急,怡然选择了往后人生的道路。他平静地拥抱了强光旁的暗淡,并于这种平凡中做到了极致。

白川是老师,却是一个极致的老师。传授上职业的能力不必多说,他也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他平等平和地对待每一位学生。在旁人的视角里时光不过是伤仲永的失实报道,是不学无术的混小子。而他刚刚再次下棋时的棋力也不过尔尔,白老师依旧耐心地为这位实在不省心的学生从浅入深地教授,在他小时曾经获得过大奖的前提下,并不强迫他继续下棋。

文中曾说过,方绪和时光都拥有着随时随地东山再起的能力,而他的身上则有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时光接到何嘉嘉的战书,身无寸铁的他下意识去找了白老师。就连好友沈一朗陷入钱与围棋的困境,还是一张少年宫的传单助他脱困。

“顽石不知水冷”是给白老师的。他是多冷都不知的顽石,无论围棋是风靡还是冷门。少年宫从门庭若市到面临拆迁,他都一样固守在围棋的身边。他像是半山腰的守护者,为挑战者们立下一盏路灯,告诉他们如果想要坚持他会照亮前路。这是一位真正的棋手和师者,他尊重他自己的围棋,更化身为蜡炬。所谓安身立命,也不过如此。

白川亦是通透的,他看人看得很准。时光是璞玉,方绪是被惯坏的挑剔的小鬼。无论外界对他们的评价如何,他的态度都不会变。

而方绪又是特殊的,他们相伴相知,又忽然分离,分开后他在半山腰只能眼看方绪从山顶跌落,落尽旁人冷眼指点。


时光的话点醒了他,会不会是太孤独了?

于是他想出来更好的办法,他想要和他一起组建围达队,既然下棋比赛这件事他暂时不通,且让他同自己一道见证星光闪烁。

虽然最后方绪有所辜负,好在浪子回头力挽狂澜,他们都赢了,为围棋。

被惯坏的孩子从不缺赞美和爱,当他想要用枯草换玫瑰时,或许正是爱意的觉醒。又或许是在第一次见面,他冲他笑,白川已经不可以避免的跌入名为方绪的夏天。不过是差点就作不知好歹的蝉,冻死在冬天。好在最后化做飞鸟一起飞走,四季都一起感受。

连白川也不知道,在方绪的人生轨迹中每每存着他的影子。这一切并非侥幸,是过往皆草木,唯有白川是方绪的青山。



评论(23)

热度(846)

  1. 共6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